時間:2021年11月15日 分類:文學論文 次數:
內容摘要:法國藝術史家阿拉斯在其著作《繪畫史事》中,對《天神報喜》這一西方繪畫的傳統主題,通過透視法的角度做出了精彩解析,從而展現了他細致入微的美術史觀察方法。
關鍵詞:透視法 天神報喜 “道成肉身” 細節 阿拉斯
《繪畫史事》是在“法蘭西文化”電臺上一場藝術講座的筆錄,其作者阿拉斯在錄制期間病情日益加重。 本書的法文版于2004年出版,而他本人在2003年就與世長辭了,這本書實際上成了阿拉斯最后的作品。 本書一共分為25講,其涵蓋的內容極其豐富,幾乎貫穿了藝術的歷史,從15世紀“透視法的發明”一直講到19世紀“具象的消失”,是阿拉斯對于自己一生研究成果的一個總結概括。 其中對于《天神報喜》與透視法的篇章可以說是最為精彩的部分之一。
在《繪畫史事》一書中,阿拉斯從第四講到第八講都在講述以“天神報喜”(Annunciation)為主題的繪畫作品,一共提到了七位不同畫家所作的九幅畫作。 天神報喜取自《圣經》故事,天使加百列受到上帝差遣向圣母瑪利亞報喜,告訴她即將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上帝的兒子。 圣母瑪利亞因這句話驚惶不安,說自己沒有接觸過任何男性。 天使向她說:不要怕,你是受到圣靈感召而懷孕,你在神面前已經蒙恩了,主和你同在了。 圣母說:我是承蒙大恩的侍女,希望您的話能在我身上發生。 就在這一刻,“道成肉身”(Incarnation)發生了。 這個主題之所以引起了阿拉斯的關注,是因為,許多畫家對于在純粹的幾何透視法中,怎樣用“形象”表現“天神報喜”中“上帝”的降生這個問題做出了極富創意的解答。
回溯歷史,透視法的發明是在15世紀初,在這之前大約14世紀上半期也曾出現過一些先驅人物,比如錫耶納的洛倫澤蒂兄弟(les frères Lorenzetti)。 在1344年安布羅焦·洛倫澤蒂(Ambrogio)創作的《天神報喜》(圖附后)中,那個漸遠漸小的地面就是用透視法畫出來的。 畫面上方有兩個弧形的像彎弓一樣的廊,畫面左下是天使加百列,右下就是圣母瑪利亞,中間一根廊柱支撐。 畫的上方,黃色背景里有天使加百列對圣母瑪利亞說的話:“上帝即圣言,他無所不能”,但這句話并沒有被廊柱遮住,而是在廊柱處斷了下來,在圣母瑪利亞這一邊越來越淡,和廊柱及金黃色背景融為一體,似乎“附著”在上面了,但是,當我們的目光向下移動時,則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用透視法畫出的特別規則的可視地界,廊柱變成了“實體”,圣母長裙的一角被遮在了后面。 這幅畫的精妙之處在于,安布羅焦思考到了,在用“透視”營造的空間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可“公度”的,即有標準的可循的,但上帝是“不可公度”的,并非人類的法則可以衡量的,于是,上帝的“無限”改變了性質,體現在了不透明的實體上,在這一刻“道成肉身”。 這是一個極富天才的創意,安布羅焦是最早用廊柱體現“道成肉身”的畫家。 在九十年以后的1433-1434年,畫家弗拉·安吉利科的《天神報喜》(圖附后)中,相似的細節又一次出現,天使和圣母的對話用金字刻在了上面,是拉丁文,圣母的回答從右至左,而且倒了過來,我們只能看到“我是主的婢女(Ecce ancilla domini)”和“你的話(erdum tuum)”的字樣。 而“愿照……成就在我身上(fiat mihi secundum)”卻不見了。 乍一看像是被廊柱擋住了,但再細看天使的話語,從左至右完整清晰地寫在畫面最前方,并沒有被廊柱遮蓋,所以缺漏的這三個詞與廊柱合二為一了,這句話其實就是廊柱本身,在并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神性的耶穌已經悄然降生。 至此,畫家們終于找到了一個既能再現“天神報喜”的場景,又能“象征”“道成肉身”的方法:那就是將透視法弄亂,用混亂來象征它。 在透視世界里夾雜一些反其道而行之的東西,這些東西無法用透視規則“公度”,因為無限的上帝附著在了上面。
多米尼科·委內齊亞諾(Domenic Veneziano)的和他的學生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所作的《天神報喜》(圖附后)便是極好的例證,在這兩幅畫作上,“美妙的失調”又出現在了透視法中,以體現“道成肉身”。 這兩幅畫的構成頗為相似,“完美的透視法”從四周向中間匯集,穿過深深的回廊消失在沒影點,畫面正中間沒影點處都出現了一扇門,但奇怪的是,這兩扇門是完全不符合比例的:委內齊亞諾的門太小了,從兩旁的城墻來看這本應該是一扇高大堅固的城門,但它的門閂小到幾乎只手可握; 而弗朗切斯卡的門板又非常大,盡管位于畫面的深處,卻似乎離觀賞者很近,沒有透視法中的縱深感,幾乎是平鋪在那里。 這兩位精通透視法的畫家都故意制造了一個錯誤——讓“門”脫離透視法劃定的世界,變得“不可公度”。 這扇門既是耶穌的象征,亦是圣母瑪利亞的象征,一門當立,就仿佛耶穌走進了圣母,即“道成肉身”。
另外,弗郎西斯卡有比他的老師更為高明之處,因為他同時還是一位數學家,在這幅畫里他選擇了一個非常精確的視角,若從地面上取景,就會發現圣母瑪利亞身前的廊柱位于整個畫面最前方,將一排廊柱遮在后面,比圣母與天使都要靠前,這個橫排的廊柱擋住了后面一長排廊柱,如果天使抬起頭,那么他的目光將被廊柱遮擋,不能直接看見圣母的身形容貌。 廊柱在基督教中是耶穌最常見也最經典的代表象征之物。 弗郎西斯卡畫作中的廊柱,代表了上帝已經悄然降臨,注視著天使與圣母交談的現場。 “天神報喜之地,上帝已無形的存在了。 ”
與弗郎西斯卡的作品誕生于同一年的,由弗朗切斯科·得·科薩((Francesco del Cossa)所作的《天神報喜》(圖附后)中,也有一個難以察覺的有趣例證。 在畫面的邊緣,圣母的下方,有一只碩大的、極其不符合比例的蝸牛。 如果沿蝸牛和天使的手畫一條線。 就會發現畫面的深處,上帝出現在了那條線上,而且剛好與蝸牛的大小完全一致。 原來在中世紀中,蝸牛代表上帝,是十分普遍的思想,以解釋為什么在“墮落的原罪”之后過了那么久才“道成肉身”。 所以在科薩的作品中才會出現這么一只獨特的蝸牛。
阿拉斯在《繪畫史事》中,一共用了七講在談論透視法的歷史,而其中有五章都是圍繞天神報喜來談的。 他對于這個問題也有一本專門的著作,出版于1990年的《意大利的天神報喜圖:一段透視的歷史》,只是現在尚未被譯成中文版。 他認為,透視法與天神報喜的主題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15世紀以“天神報喜”為題材的作品非常豐富,尤其是在繪畫透視法的科學定義誕生之初,最早運用“透視法”表達畫面內容的就是《天神報喜》。 這些現象都有跡可循,透視法是人類創造的可以“科學”度量真實世界的一套標準,而“天神報喜”恰恰又是一個從神界到人界,從不可公度走向可公度的瞬間,耶穌在這一時刻同時展現了他的人性與神性。 《天神報喜》成為直觀展現透視法描繪真實世界能力,同時也暴露其局限性的一個優秀主題。
從阿拉斯對于《天神報喜》的講述中,可以看出他與眾不同的研究方法,即不被畫作主題所固有的元素和學術方法的思維慣性所牽絆,對畫面近乎啃噬的觀察,從易被忽略和難以察覺的微小細節出發,由微探著,層層深入來揭露畫作中被歷史與文字模糊的真相。 這也是阿拉斯研究的動人之處,不再僅僅局限于對作品理性的冷冰冰的“拷問”,而是拉近到我們眼前,從近處來觀察繪畫,觀察歷史,一起探尋在畫作誕生之初,畫家欲露未露的情緒和思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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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 引;作者單位:深圳大學藝術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