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1年08月12日 分類:文學(xué)論文 次數(shù):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被博爾赫斯贊為“東方的《一千零一夜》”。 但與其身后的榮耀相比,蒲松齡生前卻是在“載筆以耕,賣文為活”(《上健川汪邑侯啟》)中度過一生的。 他“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蒙朋賜賀》)。 纏裹科考卻屢試不中,讓他“半生忍辱,未登長吏之庭”(《呈石年張縣公俚謠序》)。 可以說,蒲松齡一生步步低回,是在幾乎是常態(tài)的貧困拮據(jù)中郁郁終老。 但正如袁世碩在《蒲松齡志》中所言“經(jīng)濟狀況的低下使他能體察百姓的痛苦; 政治地位的低下使他能站在百姓的立場上去認識社會。 他與他們有著共同的命運,有著共同的語言”。 《促織》“異史氏曰”正反映了他為百姓憂懷的民本意識。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 而奉行者即為定例。 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 故天子一跬步,皆關(guān)民命,不可忽也。 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 當其為里正、受撲責(zé)時,豈意其至此哉? 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 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 信夫! ”
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座大山
“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 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 ”這里的“天子”“奉行者”“官吏”分別對應(yīng)了政策的“指揮者”“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 此三類人自上而下形成一套牢不可破的管理架構(gòu)。 與此同時,我們更應(yīng)注意到這三層架構(gòu)對百姓的鉗制是日漸緊縮的,壓迫是日益加重的。 在天子處,談笑時“過目已忘”的偶然行為,到了“奉行者”這里,他們?yōu)榱擞仙弦,將隨意的偶然變成了政策的必然,成了套在百姓身上的枷鎖。 當政策到了第三層的執(zhí)行者手中,這些貪官虐吏就明火執(zhí)仗,邊推行“政策”,邊中飽私囊。 他們既貪帝王之財,又虐百姓之命,百姓在他們的管制網(wǎng)中既無可聊生又無處可逃。
這種把“偶然”變成“必然”,把天子的“過此已忘”逼迫成百姓的“貼婦賣兒”,其間的推進者就是貪官虐吏。 蒲松齡對他們?yōu)榉亲鞔酰~肉鄉(xiāng)里的行為深惡痛絕,稱之為“流毒”。 他在《夢狼》“異史氏曰”中將這種憤恨表達得最為真切“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 因為,他知道,在統(tǒng)治階級的層層盤剝,步步緊逼下,天上偶然落下的一片雪花,不論是先前如何的輕盈,落到百姓身上都會是一座大山。
得道的偶然與飛升的無望
“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 當其為里正、受撲責(zé)時,豈意至此哉! ”當年,成名被“報充里正役”后,“不終歲,薄產(chǎn)累盡”。 沒成想,最后卻因一只小小的促織而“得道”“飛升”。 這說明官員升遷不在“政績”,而在“逢迎”。 眾所周知,按照法度,古代考核官員采用“考課制”,即按照政績進行黜陟等的調(diào)整。 成名的偶然“得道”模式會令眾多“恒兀兀以窮年”的士人失去奮斗的信念,茫然失望又無奈。 這就是明清時官員考核的漏洞。
再者,成名的發(fā)跡還反映了“取士”的漏洞。 古代選拔官員采用“科舉取士”。 但,當年成名“操童子業(yè),久不售”時就被“猾胥報充里正”,身份不合格即進入仕途,這就是選官的漏洞。
“科舉取士”和“考課用官”,一選一用,是封建社會階層流動的重要途徑。 當階層流動掌握在貪官污吏的手中,就會出現(xiàn)各種“偶然”。 正常的階層流動之路就會被堵塞。 而任何打破“法度”的“偶然”都可能成為壓倒所有人奮進的最后一根稻草。 久而久之,對于下層百姓而言,階層流動無望矣!
其實,這種因“流動無望”而生的人生“失望”和“憤怒”,也正是蒲松齡寫《聊齋志異》的原因之一。 身居底層又無一官半職的他始終有“他日勛名上麟閣”(《樹百問余可仿古時何人作此答之》)的夢想,但科考不順,又請謁無門,成了作為百姓的他最錐心的疼痛!
恩蔭不到百姓家
“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 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 信夫! ”這里得到“恩蔭”的是撫臣、令尹和成名這些官員。 蒲松齡寫道:“撫軍亦厚賚成”,“不數(shù)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 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原先,為人迂訥,“百計營謀”逃脫里正役,“不敢斂戶口”,以至于“憂悶欲死”的老實人成名,現(xiàn)在已然是官場的得益者了。 更為可怕的是,得益后的成名更有“動力”成為一條危害百姓的“蠹蟲”。
但“恩蔭”不到百姓家。 老百姓在整個促織征收當中,不僅要應(yīng)付“昂其直,居為奇貨”的“市井游俠兒”,還要對付猾黠里胥的科斂丁口,以致于傾盡家產(chǎn),貼婦賣兒。 可以說,所有重量逐層累積,在不斷加碼后最終還是傳遞到百姓身上。 但恩蔭賞賚卻止于官吏,老百姓一無所有。 這不僅是朱自清的“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更是張養(yǎng)浩的“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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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 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在《促織》“異史氏曰”中,我們可以看出蒲松齡“孤憤”的深度。 他憐憫,百姓因上下聯(lián)手,層層重壓不斷累積而無處逃脫的生存困境; 他憐憫,百姓因取士用官的偶然和不公而無法實現(xiàn)階層流動的身份困厄; 他憐憫,百姓因恩蔭賞賚集于“雞犬”,徒有辛勞的經(jīng)濟困頓。
蒲松齡在《與韓刺史樾依書》中言“感于民情,則愴惻欲泣,利與害非所計及也”。 在《促織》“異史氏曰”中,跳動的正是他那顆以民為本,為百姓而“踟躕懷百憂”(《田家苦》)的慈悲之心。 正可謂“音在促織,哀在衷腸”!
作者:朱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