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年01月15日 分類:推薦論文 次數:
摘要:大約十年前,某個電視劇里有這樣兩句臺詞,說是“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演出以后,不脛而走,廣泛流行,成為許多人的口頭禪語和行為圭臬。
這一流行是有道理的。首先因為這兩句話很實在。在商品社會里,沒有錢,的確什么事也辦不成。其次是,這兩句話很有針對性,針砭著彼前的“寧要……,不要……”之類的使人空乏其身的道德理想主義。
不料沒過多久,這兩句話的自身毛病也暴露出來了。有人遂仿其調反其道而行之,編出另外兩句,叫做“道德不是萬能的;沒有德是萬萬不能的”,與之相抗衡。
于是,文化學術界的春水,泛起了一陣小小漣漪。
這一樁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仿佛是文字游戲的小事,其意義之深刻,足以概括起整個一部人類思想史;千萬不可等閑視之。
關鍵詞:省級報刊雜志發論文,偏執,超越
(一)
中國思想史上,最先與這一段趣話直接相仿的,大概要數《管子》第一篇便提出來的那個“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以及它所針對的“曲肱而枕,樂在其中”之類的道德理想主義。
《管子》是春秋戰國時期的齊國思想論文集。齊國則是當時商品經濟最為發達的開發區。據說早先姜太公與周公受封齊魯國君時,曾有如下一段故事∶
呂太公望封於齊,周公旦封於魯,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望曰∶“尊賢上功。”周公旦曰∶“親親上恩。”太公望曰∶“魯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魯雖削,有齊者亦必非呂氏也。”其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齊國;魯日以削,至於覲存,三十四世而亡。(《呂氏春秋·長見》)
這個故事在《韓詩外傳》、《史記·魯周公世家》和《漢書·地理志下》等書中也有記載,儒者們更常用它談論王霸之道。其真實程度到底多大,暫且不去深究;即使僅僅把它作為一條那怕是出于杜撰的醒世恒言來看待,也頗耐人尋味。
作為一條醒世恒言來看,應該承認,這則故事把兩種治國方略給畫活了,典型化了∶一個重事功,或者叫“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一個尚情誼,也可說“沒有德是萬萬不能的”。結果呢,兩家都未得善終。
至于為什么?這個故事里沒有提問也沒有回答。以后倒時常有人出面解釋,但好像各自袒護一方,不足為訓。看來是,兩國之所以各行其是而都未能善終,原因雖多,有一個基本原因卻是共同的,那就是世界觀上的偏執。
有一種精神病叫偏執狂,亦稱妄想狂。其癥狀是偏信自己設想的事情為真,執迷不悟。病態以外,正常人在正常的認識活動和實踐活動中,由于客觀的發展不足和主觀的修養欠缺,也會有偏頗的現象出現,那就是我們常說的片面性;片面而固執之,便是偏執。
大千世界里,事事物物總是兩面的,所謂一分為二,或者叫對立統一,簡言之曰矛盾。拿金錢來說,在商品經濟條件下,“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這是說貨幣有它不可替代的通行效用,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即使在商品社會中,也有金錢所購買不到的東西,譬如真情,在她身上貨幣便失去價值,顯出“金錢不是萬能的”一面。如此這般,金錢便呈現出其固有的有值與無值兩個方面,金錢便是這兩個對立方面的統一,便成了矛盾。道德的身價、境遇和性質,也是如此,不過其適用范圍大體上和金錢相反。
站高一層看,金錢和道德,事功和情誼,尊賢和親親,統而言之實際的一面和理想的一面,肉的一面和靈的一面,又是社會和人生所固有的矛盾,是這些統一體中的對立。如果只看到一面,便叫片面性;固執任一面,都是偏執。齊國偏執“尊賢上功”,魯國偏執“親親上恩”,其所偏執,固屬不同,其為偏執,沒有兩樣,都未曾完整把握國策的全貌,也就都不能圓滿成功。
(二)
正確的方針和辦法,是把這兩面統一起來,協調起來,來它個“合二而一”。這一點,就中國思想史來說,很多人仿佛都已看到了,固守一偏執迷不悟者,終究少數。但在如何“合二”、怎樣“而一”上,卻又俯仰萬殊,取舍不同,翻出許多花樣來。
一種花樣以道家尤其是莊子為代表。他認為事物本來原是渾一的,芒乎昧乎,自在自足,沒有什么分別和對立;對立既起,是非無窮,自貴相賤,天下亂哄;解決的辦法只能是,“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莊子·大宗師》),即只有消解該死的二,返回原始的一,那個不曾分解的一,他叫做“寥天一”(同上)者,方得寧靜。這時候,即使社會回不去,大家又不愿回去,也不要發火,“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人間世》)便得;不宜憤世嫉俗,不必遁跡山林,不妨“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自己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天下》),也就合二而一了,或者叫得到了解脫。
另一種花樣是儒家的中庸。與道家的“兩忘”即認為對立雙方都不真、因而必須兩無之的看法相反,儒家相信二者皆實,主張兩有,魚與熊掌兼而有之,以力求得其中道而行。這個中道,貌似居兩者之中,但據儒家說,它實處于對立之上,是矛盾的諧和與調協,對立的歸宿與真理。因之,治國需寬猛相濟,齊家宜子孝父慈,修身則文質彬彬,甚而至于殺敵,也不能一砍為快,而要追求恩威并施。儒家的全套學說,它的仁義、禮樂、圣智,便正是基于種種兩有并由以引導向二者之上的中庸而又高明境界的龐大體系。那個境界,是合二而成之一,只不過已非原來的本一,而是新一或者叫做更高的一了。
道家的兩無和儒家的兩有,當然也是二,也構成了貨真價實的對立。而它們之經久不敗,已足以證明二者都據有真理。以致對于儒道兩家,也有一個不能偏執的問題。在爾后的中國思想歷史實際中,雖說常有偏儒偏道的時期出現,如漢武以后的尊儒和魏晉之際的崇道,但就整體而言,作為思想界之主流的,還是所謂的“儒道互補”。互補者各取彼長以補己短,這正是合二而一。這種實踐的融合儒道的做法,上自國家的戰略策略,士人的進退出處,下至黎民百姓的生活操守與精神信念,所在皆有,它們往往是或儒或道亦儒亦道的。
至于在理論上融合兩無兩有于一爐并有所建樹者,雖也代不乏人,卻當首推佛學的天臺宗,特別是它的“一心三觀”說。此說認為,一切事物皆因緣所生,是為假有;蓋一切事物本無自性,實乃真空;此真空假有復不可分離,非空非假亦空亦假,遂生中道。人之一心可以也應該同時觀悟此假、此空、此中,故曰一心三觀。
天臺宗的三觀說與印度龍樹的《中論》有著佛學內部的傳承關系,當系事實;但《中論》在中國土壤上得到如此透徹的發揮與發展,顯然也是“因緣所生”,即得力于或者受制于中國的思想資料和文化傳統。也就是說,道家的兩無和儒家的兩有,以及二者互補的事實和理論,不會不曾對天臺教義的醞釀與形成起著啟示作用。
誰知被啟示者復又成了啟示者,三觀說后約摸一千年,出來了一個王陽明的四句教,說是“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說對前此兩千年間的人性諸論,如性善論、性惡論、無善惡論、善惡混論、性三品論、性兩元論等等,來了一個大綜合,同時也是對儒道佛學的基本理論和思維方法尤其是對三觀說的一個大吸收。我們只要剔去罩在四句教上的心意知行之類的理學繁瑣,便能看出,王陽明這里實際上無異在說,人性既是無善惡的,又是有善惡的,因此或者由于,它還是超善惡的(否則何以或何能知善知惡為善去惡)。這樣一看便很清楚了,四句教既來自道家的兩無,又依據儒家的兩有,更直接承受了佛家的三觀!不同處只是天臺宗重在觀物,追究宇宙本原,屬佛學的路數;王陽明重在觀人,探討心性始初,承儒家的脈絡而已。
(三)
說到此處,我們如果回過頭來看看我們一路的行蹤,做一些理論的分析,那會是十分有趣的事。
我們從金錢不是萬能和沒有便萬萬不能開始。那兩句話,換質為肯定的說法,便是萬能和不能。好家伙,原來金錢這個萬惡的撒旦,或者說這位尊敬的孔方兄,竟然也是對立的統一,也逃脫不出矛盾!當然,說話人的本意在強調金錢的價值和能力,他所謂的“不是萬能”云云,只不過是虛晃一槍和聊備一格,提起它來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堵住對方之口,并非誠心誠意,甚至竟是一種揶揄和奚落。但這也好,這樣一來,正好點到了那些無視物質利益空談道德理想的圣者們的疼處,更撕破了某些口稱阿堵懷揣元寶的偽君子們的面具,大大突出了被長期遮掩著的金錢所本來具有的價值尺度功能的一面。盡管他們這樣說,只不過是說出了一件明擺著的事實,談不上什么鉤玄抉隱發聵震聾,但在特定條件下,也該算是可貴而難能了。
說穿了,認識本來便是這樣發展著的。一些時候一些地方的一些人,偏執事物的一個方面,推出一種理論;另些時候另些地方的另一些人,則反其道而動,偏執事物的另一方面,推出另一種相反的理論。公理婆理都是理,也都有理,因為它們都有事實作根據;只不過各執事物的一偏罷了。但正由于如此這般,事物的往往隱而不彰的方面倒是受到了注意,事物的本性具有的兩面倒都得到了強調,從而呼喚著合二而一也為后來的合二為一的認識準備下了條件。
太公周公的故事,便是最好的史例;或者說,從中可以見出編故事者的良苦用心。本來,在那個時代,尊賢與親親,尚功與尚恩,都是治國方略所不可或缺的重大方面,因為那時畢竟還是宗族封建社會。唯其是宗族統治,所以要親親尚恩;而為能進行宗族統治,又不可只靠關系而不尊賢尚功。后人所以一再引齊魯為鑒,一再談論這個故事者,除去個別迂儒死死把住周公不放包藏私心外,大部分明白人還是看到了偏執之弊而力求合二而一的。
但是,果否如儒家人物所鼓吹的那樣,治國者做到親賢并舉、恩功兩尚,便算兩全其美萬無一失了呢?卻又未必。道家于此曾尖銳指出∶探囊發匱的大盜,為能負匱擔囊而趨,正唯恐你緘滕扃钅譎之不固也。已矣乎!“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莊子》);皆知有之以為利,而莫知無之以為用!要知道,兩有親賢,總難免于顧此以失彼;何如非堯非桀,兩者俱忘而化其道。所以,道家要消解一切對立,因為一切對立都是對原始大一的背離和褻瀆。他們這樣想和這樣做,當然也是一種合二而一,也是出自不以二的狀態為穩為安而追求統一的理性考慮。稍有不同的是,儒家合兩有以成的一,是新一;盡管他們宣稱是在復古,其實那是托古。而道家兩無之以求的一,則真的是舊一,盡管可愛卻不可信,永遠可望而不可及。
所以,儒道兩家雖然都是在做合二為一的功夫,但仍免不了都是一偏。道家偏于精神,儒家偏于事功。二者用來對付特定時間特定環境的特定問題,固各有其適用之時與適用之處,若真的相信它們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諸百世而不殆,那就又成了執偏或偏執。
于是,我們便進入一個任何理論都不能回避的問題,那就是,理論的徹底性問題。我們看到,儒道兩家都是在做合二為一,道家不僅忘堯桀、等是非,甚至能夠齊物我、一死生;儒家哩,它則序貴賤、陳禮樂,居仁由義、奉天牧民。他們的手,頃刻間能夠消解或調協一切天大的對立;可是,他們的腳,也就是他們的立足點,卻是偏頗的。儒家站在一切皆有上,道家站在萬物皆無上;在有與無這個最根本的對立面前,他們踟躕了,止步了,他們不曾將理論貫徹到底,仿佛也沒有勇氣貫徹到底。于是,人們不禁要問,既然一切對立都是可以合一也應該合一的,那么為什么足下的那個有或無,不愿去觸動它一下呢?如果這一個根本是不可動搖的話,那么,這一種理論的普遍性從而它的真實性,應該怎樣估計呢?
三觀說和四句教的出現,就整個思想歷史的進程來說,便是來解決這個根本對立的。至于主人是否意識到了他們自己的歷史地位,倒無關緊要。
不過談何容易!三觀說雖然不得不承認萬有為有,但又強調它們只是借助于因緣而起,并無自性,所以只好叫做假有;他們的寵物,則是假有的對立方面,那個真空。盡管他們還有第三句話,所謂非有非空亦空亦有者,但已無力改變空真有假空強有弱的既定前提,不足以挽回傾斜的頹勢了。
四句教的效果也不見得更妙。王陽明的兩位及門大弟子,錢德洪和王畿,便不認為這四句話已經超越有無而各執一端,分別理解成為“四有”和“四無”,乃有所謂“天泉證道”一段佳話。在天泉橋頭,王陽明極力調和弟子的分歧,以錢德洪理解出來的“四有”為“功夫”,屬中等資質以下的人所當修習;王畿所理解出來的“四無”為“本體”,非中人以上不能透悟;并強調,“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二君之見,正要相取,不可相病”。(《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五,年譜三》)雖然如此,雖然王陽明如此在有無之間力求公允,但本體與功夫、上根與下根的地位和不同,從而無與有的主次重輕有無,人們還是一覽無余的。
(四)
這說明,有與無,已經到了一切對立的最高處,非尋常小事可比,要想統而攝之,超而越之,是很難很難的。
因為,統攝必先依于有無兩有,而超越則又指向有無雙無。不統攝無從進行超越而易據于有,既超越難免忘卻統攝而常流于無。在這里,不僅有與無是一對對立,統攝與超越也互相矛盾著,它在統攝與超越有無時,自己本身也有待統攝/超越。
純思辯地說,此事也不難。道家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儒家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以及諸如此類,便已包括有圓滿的解決方法于其間。
道家所說的“生”,多指化生。道化生為一,道仍在一中,一便是道的化身;生二生三生萬物,也是如此。于是,萬物便是三的化身,簡單點說,便是三、三是一個統一體,一個新的一,它由二即對立化生而成,既是對二的統攝,也是對二的超越。
儒家所說的“一陰一陽”,也正是二或對立;它既指一邊陰一邊陽即共時的陰與陽,也指一時陰一時陽即歷時的陰與陽。一陰一陽構成著事物的存在與發展,事事物物都是陰陽的統攝與超越。就事物之自在說,是一;就其為陰陽之化身說,是二;就其統攝并超越陰陽說,又是三。
如果有誰一定要問,事物究竟是一、是二還是三?那是沒有意義也無法回答的問題。事物就是事物。是一是二或是三,只是我人對它的認識和分析,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產物。當你對山全無了解時,山只是山,可以算做一;待至識其矛盾后,山被分解為對立面,不復成其山,不妨謂之二;后來悟出此對立本為一體,參透了的山還是原來的山,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于是成了三(參)。兜了這個大圈子的,只是人類自己,是人的主觀世界的演進和深化,至于那位客觀事物,實在紋絲也未曾動彈。
如此說來,得道(生一生萬物的道家之道,一陰一陽的儒家之道)好像并不難。其實不然。老子曰∶“大道甚夷而人好徑”(《老子》第五十三章),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雍也》)在實際生活中,由于種種客觀條件的障礙,以及種種主觀狀態的先設,往往造成人們不走平坦大道偏好崎嶇小徑的局面,甚至還會有人打出旗號來,斥大道為小徑,奉小徑為大道,牽著一大批人的鼻子向岔道走去。開頭所說的那個貴利賤義口號以及彼前存在過的貴義賤利歷史,便是我們經歷過和仍經歷著的實例。
不過退一步說,歷史正是如此前進著的,仿佛也只能如此在對立中彳亍前進。對立的徹底統攝與超越,只是一個高懸著的目標,一處理想的天堂。但是,這樣一個目標,必須確立必須具有必須高懸,以期隨時調整航向航速,爭取逐段地雖然是無限地向它接近,慢慢變人間成天堂;否則,歷史便會倒退,或者左倒右歪,踏步不前。這里有個絕對與相對的關系問題,屬于前面提到的無與有的范疇之中,雖然人們永遠處理不好它,但是應該如何處理,在道理上,還是不難知道的,在行動上,還是應該試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