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1年11月13日 分類:文學論文 次數:
潘向黎在上海生活多年,又有品鑒物質之美的天賦和能力,對于都市經驗自然少不了一番體驗與領悟。 她此前的小說如《白水青菜》《穿心蓮》《輕觸微溫》等一展當下都市的眾生像,讓人得以窺見那些孤獨寂寞又不乏掙扎努力的都市人的心靈真實。 他們朝九晚五,行色匆匆,渴望能秉持一方情感取暖,如溺水之人緊抱浮木。
在《荷花姜》中,潘向黎再次展現了她作為都市“獵手”的敏銳和精準。 她觀察并呈現著都市人的生活一角,精確地還原他們之間的關系:有距離、有分寸、有禮節,交往不多卻相互欣賞,彼此陌生卻心有掛念。 這是一種有別于傳統倫理的現代都市關系,它細若游絲,婉如鴻影,卻將人們始終牽連在一起。
《荷花姜》一開篇就引入了一個緊張的懸念:“每一次看見那個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個聲音響起:應該去報案。 ”這是一個簡潔而頗富吸引力的開頭。 它將“看”與“被看”的懸疑關系拖拽而出,它包裹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一樁從過去延展而來但尚未終結的“疑案”。 可以說,小說采用了懸念敘事的外殼,將“秘密”如洋蔥般逐層剝落,為我們呈現出了一段迷人的都市心跳。 而在這心跳之下,隱藏著的是一地心碎。
小說通過日料店老板丁吾雍的視角,描摹了一對上海大都市的妙人兒:女人年方三十,身形外貌極為出眾,嬌俏、活潑而明艷; 男人著一身啞光黑灰,貌不出奇,寡言謹慎,“眼睛里有清瑩倦意”,舉手投足間卻仿如在世界的中心,就連閱人無數的丁老板也暗自贊嘆他們的相配。 這一對妙人兒一看就不是夫妻,卻每次都坦蕩磊落地坐在吧臺,且不避丁吾雍,于是,這讓他有了近距離傾聽他們的機會。
不得不說,作家選擇了一個巧妙的敘事視角。 丁吾雍與這對男女之間的“老板/顧客”的關系充分地闡釋著都市人距離的合理性,也為故事支撐起了富有彈性的想象空間。 丁吾雍合乎情理地“在”著,同時以隱匿和沉默展示著自己的“不在”,從而為這對妙人兒搭建起了一個安全舒適的半私密場域。 小說還頗具匠心地選擇了“荷花姜”這一意象:它是日料店的特色菜,其名字和來歷都攜帶著濃濃的日式美學風,同時也因極符合女人的胃口,而自動地挪移為了丁吾雍對女人的代稱。 這個名字本身就包含著悖謬和矛盾,荷花的恬淡柔美與姜的辛辣暴烈合二為一,用來指稱風華絕代的美女再合適不過了。
丁吾雍的限知視角決定了他不可能將這對男女的愛情故事和盤托出,只能通過他們來店里的狀況傳遞變化,鋪展波瀾。 這對妙兒人的同進同出并未持續太久。 不久之后,“荷花姜”開始一個人來喝酒,打扮大為異常,神情亦有變化,丁吾雍自是不問,直到“荷花姜”自己忍不住說出了她的“秘密”:“他死了。 是我把他殺了。 ”
讀到這里,小說開頭的“懸疑”有了答案。 但是且慢,這并不是終結。 因為潘向黎要寫的并非“情殺”,而是“情傷”及其背后的都市隱秘。 當丁吾雍一直為該不該報案而糾結時,女人因出差暫時不來了,那個“被殺死”的男人卻出現了,帶著一個穿著過分考究的中年女人。 他們坐在包間,不時發出“學校”“租房子”“美金”之類的爭論,還有毫不避嫌的現金來往。 丁吾雍饒是再低調淡定,也止不住一頭霧水,想要一探究竟。 丁老板以多年應酬的功力得體而毫不費力地引出了男人的“秘密”:他多年前結婚、離婚,中年女人是他的前妻,此來是商議女兒留學的費用、房子、前妻保險等經濟事體。 “荷花姜”是他的正牌女友,兩人相處甚好,卻因一個想結婚一個不想結婚而分道揚鑣。
這“秘密”說起來并不出奇,這是一個常見的都市愛情故事,就像小說中所說,“這個城市里,盛產的就是男女間的各種相遇和離散。 ”《荷花姜》的敘事魅力在于,它以紋理細膩的物象呈現、異域風物的慢賞細繪、起伏迤邐的敘事節奏、濃淡相宜的情感色彩,將這個故事講述得曲折生動。 在通透圓熟、舒適度極高的都市人的交往關系中,綻放著情感故事的魅人光彩。
更為重要的是,這是一個“雙線”的敘事。 當丁吾雍在“觀看”這對妙人兒的生活時,他自己的生活也在同步發生變化。 他的人生體現著當代都市人的典型選擇:不入職、不結婚、不好奇。 但是,“荷花姜”的愛情故事卻刺激著他去改變自己的生活,主動向同居多年的女友求婚,關心且不失巧妙地打聽別人的“秘密”。 “他者”的失愛經歷催促著他去盡力存留愛,通過婚姻合法化地延長愛的保質期。 丁吾雍的“鏡像人生”與一對妙人兒的“愛情故事”共同將小說拓展為了一個立體的空間,寂寞的都市面影由此氤氳出了一縷暖意,一抹有情有義的探看。
曹霞,文學博士,著名文學評論家,南開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